到2005年2月5日，我的父亲臧克家西去已整整一年了。我总感觉到他还在。仿佛他在挥笔写春联，我站在一旁帮着压纸磨墨；仿佛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，室内静静的，只有那轻轻地翻动报纸的声音。想着想着，眼中涌出了泪水，我的心在剧痛中战栗。
父亲是一团火，心中蕴含着博大、炽热、深沉的爱。他对子女的关爱常常是根据各人的特点，有感而发，有针对性地及时给我们写字、写条幅。这些墨宝是开导，期待，勉励，鞭策，是他独特的教育方式，更是他对我们爱的凝结和永恒的标记。
1956年2月，我在北京马列学院(现中共中央党校)学习两年毕业回青岛山东大学前，父亲在一张烫金宣纸信笺上，给我写了一幅字：“弟子不必不如师，师不必贤于弟子。闻道有先后，术业有专攻，如是而已。”1961年，父亲在《韩愈的〈师说〉》一文中说：“五年以前，一位青年同志来看我，他在北京学习刚刚结业，就要到一个大学里去为人师了。年不满三十，自觉肚子里装的东西不多，不免有点惴惴不安，我看准了这一点，就在纸上写了几句话送给他，作为临别赠言……”青年指的是我，几句话就是上面韩愈关于师生关系的论说。韩愈的论说，很精辟、深刻和辩证，不仅当时给了我为人师的勇气和信心，而且令我终生受益。人无完人，师无完师。只要有一种专长，就可以为师。弟子不必不如师，师不必贤于弟子，作为老师，不仅要有民主作风，和学生平等相处，做学生的良师益友，更要谦逊，虚心向学生学习。我深深感受到，青年给我以朝气，以启示，以热情，以信心。教学相长，我从学生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。我为人师已五十多年了，父亲的关爱时刻激励着我。令我痛心和遗憾的是，父亲的这幅字在“文革”动乱中遗失了。
1979年春节，父亲给我写了王勃《滕王阁序》中的名句：“天高地迥，觉宇宙之无穷；未尽喜来，识盈虚之有数。”父亲在这句话后特地注明：“录王勃句，倒悲喜二字。”我很理解父亲写这幅字的深意。父亲很赞赏王勃出众的才华，《滕王阁序》是他非常喜爱的经典名篇。录这句赠我，是因为我是研究哲学的，时任山东大学哲学系主任。王勃的话，不仅使我心胸开阔，眼界大开，更有助于我从哲学的高度，加深理解宇宙的无穷与有穷、绝对与相对、运动与静止。宇宙无穷，无始无终，无边无沿；盈虚有数，一切具体事物，包括看似不变的大山大川，都有生有灭。多辩证啊!“倒悲喜二字”，表明了父亲的人生境界，从旧社会的“悲”到新社会的“喜”，老人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思想感情，跃然纸上；“倒悲喜二字”，表明了父亲乐观的人生态度，积极的人生追求。父亲这幅字，指引我更深刻地唯物辩证地看世界看人生，更好地搞好哲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，积极进取，有所作为。
父亲这幅字清秀飘逸、意境深邃，我把它精裱好挂在书房多年，亲朋好友看了，都赞声不绝。
当我步入花甲之年，父亲写来了条幅：“六十岁而耳顺辨方向识正音。”对孔子的“六十而耳顺”，我有些理解，但经父亲这一发挥，更明确，更具体，更形象，成了父亲对我的要求与期望。是啊，我已60岁了，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，进入“耳顺”之年，也标志着人生经验的积累到了一个新的阶段，更需要深化“辨”、“识”的能力。父亲要我方向明，就是要明确什么是社会主义，坚持社会主义方向；父亲要我识正音，就是要听党的声音，马克思主义的声音，真理的声音。在当今世界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种种风浪中，父亲的提醒和期待，使我更加注意学习马列，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，和党中央保持一致，与时俱进，做一名好党员、好干部、好教师。真是父爱大于天啊!我会把父亲的话永记心间。可以告慰他的是，不仅在他的生前，由于我努力工作，曾受到不少褒奖；就是在他去世的2004年，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和省委老干部局，又授予我“优秀离退休干部党员”荣誉称号，这是对父爱的最好回报。
1994年夏，我应邀到贵州讲学，途经北京看望家人。年已90岁的父亲当时心情很好，给我写了个条幅：“太阳当空照，才华放光芒。百岁长途中，攀登永自强!”另外还在一张信纸上，对这四句作了注解：“太阳当空照(有为之年)，才华放光芒(做出了成绩)。百岁长途中(来日方长)，攀登(或男儿）永自强!(继续努力，做出更大贡献）”这些字是竖写的，在信纸的上方，老人又横写了一句：“‘天行健，君子自强不息’千古名言!”可见父亲写这幅字，是经过认真思考反复推敲的。我手拿这幅字，和精神矍铄、身着“山东大学”四字汗衫的父亲及弟弟乐安合影，留下了瞬间的永恒。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格，期望很高，经常提醒我学无止境，要好好向他的老友萧涤非、季羡林等大家学习。他要我多读书，多读中国古典文献，学问深些，当教授要名副其实，不要图虚名。这幅字是少有的一次表扬啊!我将离休时，父亲又赠我几个字：“保持健康离而不休”。父亲不断地以深厚的中华文明、优良美德、辩证宇宙观和积极的人生哲理，启迪我，引导我。我深解这一切，都是要我积极向上，自强不息。俗话说：“活到老，学到老，还有三件没学好。”所以我毕生必须践行父亲对我的要求。1999年，我写了《七十抒怀》：“九九兔年进古稀，自我感觉方十七。浩瀚宇宙遨游梦，人生高峰新世纪。”近几年，我不敢停歇，做了些工作，得到学校、省和全国的一些奖励，但还很不够。因为，我深深知道，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天堂，父亲那充满期望的双眸，永远在深情地注视着我呵!
（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，臧克家先生长子臧乐源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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